2023年魁胆村景 。舒畅 摄
动念去一个旧志里鲜有提及的村子,未必比动念去一个被古今方志大量记载的村子更难。第一次到遵义沙滩村前,我的脑子里塞满了方志中关于它的各种描述和赞美,初见也像老相识;而去往锦屏县平秋镇魁胆村之前,我才刚从2017年出版的第一批中国名村志丛书中看到它的名字。感觉像即将去见一个新朋友,关于她的模样、性情和日常生活都充满未知,这倒让我格外渴望这场类似“拆盲盒”的相见。
但给一个旧志里鲜有提及的村子写志书,当然就比给一个被古今方志大量记载的地方续写志书更难,毕竟前不见古人,如何顺藤摸瓜。旧志里鲜有提及的魁胆村,2006年有了个名叫王裕庆的退休教师自发搜集资料,编成4万字的《魁胆村志》初稿,另一位退休教师王昌海用毛笔小楷将之抄录珍藏。10年以后,这本《魁胆村志》被王宗勋充实到15字。纳入“中国名村志文化工程”的村落,锦屏县原本只有“中国历史文化名村”隆里所,但魁胆村硬是凭着一本最终被充实到30万字的《魁胆村志》毛遂自荐,让魁胆和隆里所一起,在“中国名村志”中显山露水。
(资料图片)
1941年魁胆寨图。王远涛 摄
我去到魁胆时是个春末“断崖式降温”的日子。不知道700年前的元代前期,那个最早进入魁胆开寨的周姓人家所看到的魁胆,是否我去时看到的景致一样:三面青山环绕,溪水自南而北穿过村寨,从寨脚流出。寨头和寨脚都有溪水落差形成的瀑布,《魁胆村志》里说瀑布“春夏水发,水石相搏,声若闷雷,蔚为壮观。”虽然没能在旧志中“闪亮登场”,但魁胆其实也曾在古籍中“群演”过——清道光《黔南职方纪略》记载:“清水江边之三江、九寨皆不归土司管辖。山高岭峻,高坡苗聚族而居。”其中的“九寨”指的就是如今锦屏县西北部、清水江北岸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岭上的9个古老侗寨,魁胆正是其中之一。九个侗寨组成九寨“大款”,每个寨子则自成“小款”。清雍正以前,魁胆处于完全的款规款约管理状态,属于原生态的“村民自治”,直到雍正前期,九寨联合到黎平府申请“输粮附籍”,随后被划归黎平府,正式进入封建王朝统治体系。
不管魁胆拥有多少旧志中提及的记载,它自古至今的“高光时刻”,都与树,尤其是杉木有关。清代《黔南识略》称:上至清江(今剑河),下至茂坪,清水江两岸的大森林“翼云承日,无隙土,无漏荫,栋梁杗桷之材靡不具备。”正是倚仗着丰厚的大自然的馈赠,入清以后,以杉木为主要对象,以茅坪、王寨、卦治为中心的清水江木材贸易逐渐发展——茅坪与卦治是苗寨,今天的锦屏县城王寨则居住着侗族,和魁胆同属九寨大款。这一带的杉木不仅成为朝廷征集的“皇木”,也被善于借喻的文人写进文学作品。清光绪《黎平府志》中,就有清道光时苗族文人龙绍讷写的《杉君子传序》,洋洋洒洒的长文,和《爱莲说》一样,都是表面上夸植物,实际上说人品。我专门去翻来细读了一下,长文的开篇还挺幽默,大致是说如果有人提出“黎平有君子吗”这样的问题,一定会被人嘲笑提问没水平。因为黎平有难以计数的“其性直,其品端,其节坚,其材美”的“君子”——那就是和人之君子拥有同样特质的杉树“杉君子”。“触目皆是,而曰黎无君子焉,不可也。”都这样了,你还熟视无睹地问我们这里有没有君子,那就是你的不对;长文的末尾也耐人寻味:“术者尝言,水之气薄,山之气厚,数百年后,黔之人文必盛。”这话今天听来,就像个神奇的预言,妥妥地呼应着200年后贵州在火爆的旅游和丰富的文化呈现中蓬勃生长的“文化自信”。虽然这位清代道光年间的文人环顾当年左右,不敢相信术者的预言会成真,于是叹了句:“予未敢信,独有感于君子之落落如晨星也”,将长文黯然收场。
木材运输方式之一——厢上拖木。单洪根 提供
木材贸易兴盛起来的清水江下游沿岸,围绕着木材贸易带来的巨大利益,在当时大概也成了一个矛盾尖锐斗争不断的江湖。比如位于清水江及其支流小江之间的高地上的魁胆,靠近江边的原始所有山场土地逐渐被湖南、江西等地来的汉族以租佃等形式开垦种杉,有些甚至不经同意就擅自动手,免不了各种扯皮。清雍正七年,贵州巡抚张广泗批准在茅坪、王寨、卦治三地轮流设立木市,规范木材贸易。这份被称为“当江”的肥差可以想象引来了多少羡慕嫉妒恨,否则就不会有村寨间尖锐又激烈的“争江”之战。巨大利益之下,各种势力之间旷日持久的利益之争,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贵州木业公司、华中木号、泰丰木号、森大木号等官僚资本的先后渗入,才终于宣告结束。
2014年魁胆村景。 王宗勋 摄
带我们在今日的魁胆村里走走看看的是《魁胆村志》主编王宗勋,王姓在如今的魁胆村占了总人口的92%,其余姓氏还有龙、陆、彭,最早进入魁胆开寨的周姓人家早已迁离。风雨交织,村子也像蒙上了一层700年时间织就的薄雾,看不大分明。王宗勋说可惜天气不好,“上到周家坡什么都看不到。”周家坡是魁胆村屏藩,坡顶长满马鞭草。我只能通过《魁胆村志》所述,想象天晴时站在柔软的马鞭草中,“往南可俯瞰魁胆村全貌,向北则可远眺邻村平翁、孟寨乃至数十里外的天柱县境地良、悠洞一带延绵起伏的群山。”据说古时候,周家坡是青年男女行歌坐月的地方。王宗勋说这浪漫的场景消失已久,这倒是让没能去到周家坡的我略感平衡,毕竟去不去都一样错过。魁胆的几个邻村,名字都好听得很——应该是侗语音译得高明,比如桥问、晓岸、更我,看起来几多有调调。魁胆的名字,在清乾隆之前的旧文献里被音译为“卑胆”或是“鄙胆”。呃,音译得这么草率,这样真的好吗?
1973年魁胆小学用勤工俭学收入给学生发衣服后合影。王昌海 供图
路上遇见迎面走来的老人,王宗勋上去聊了几句,说是他在魁胆小学读书时的老校长,已经85岁,却还有着硬朗的身板。魁胆小学最初是1935创办的短期国民小学校,从那时起,魁胆有了公办教育。王宗勋指着校门边高大的杉树说,50多年前他在魁胆小学念书时,这树还只是一棵“小秧秧”。树是王佑求种下的——王佑求这个名字,和魁胆村又一段高光记忆紧密相连。1964年春,魁胆大队党支部派共产党员、副大队长王佑求带领9位老林农和12名青年到拉西坡,创办全省第一个大队集体林场——拉西林场。他们简直就是一群“披荆斩棘的哥哥”,在林场扎棚安家,艰苦造林,大力实施林粮间作,成功探索出一条林区发展林业和解决粮食困难并举的路径。1965年12月12日,《贵州日报》以当天所有版面刊载魁胆的林业先进事迹,并配发社论。一句“农业学大寨,林业学魁胆”的口号,更是让魁胆声名远播,一跃成为当时造林界的“顶流”和传播界的“网红”。1992年,魁胆村给这位离世5年的“杉木王”修建“杉王亭”。如今站在亭前,看见一侧翠柏相伴,我觉得其实不用柏树来给英雄“背书”,魁胆满是栋梁之材并仍在生长和延续的杉林,就是最好的“物证”。
1980年,王佑求向黔东南州社队林场会议代表介绍魁胆林场造林经验。 侯迁烈 摄
1965年12月12日《贵州日报》头版头条刊载魁胆大队的报道。
清代被划归黎平府的魁胆,民国初年被划归至锦屏县。所以想在旧志中寻找关于魁胆的蛛丝马迹,我先是找清光绪的《黎平府志》,之后又想求助《锦屏县志》。然而我想当然了,锦屏并没有所谓“旧志”——虽然早在洪武三十年(1397)明廷镇压锦屏婆洞林宽起义,由沅州(芷江)“伐木开道二百里抵天柱”,就发现清水江一带森林茂密;虽然从明到清,朝廷常到此地征集“皇木”,锦屏成为贵州最大的木材集散地。即便这么有故事可讲述,有荣耀可显摆,锦屏在1995年前偏偏就是个“无志之县”,直到1995年,有史以来第一部《锦屏县志》诞生。
但旧时没有“志书”的锦屏,却有在全国乃至世界文化界引发关注的“锦屏文书”——从清代到民国,因清水江木材贸易而催生的山林土地买卖转让、佃山造林直至村民分家、财产分配等等方面的契约文书。它们有相当部分被保存下来,成为研究中国近古农业发展史和清水江流域社会发展史的珍贵文献。这种白纸黑字的书面契约,最早在锦屏县发现,后来的发现逐步扩散至整个清水江中下游地区多地,学界将之称为“清水江文书”。锦屏与书面文字的缘分,在旧时地方志那头缺失,终于又在契约文书这头“找补”。
从魁胆民间收集的契约文书。王宗勋 摄
《魁胆村志》上说,魁胆村的契约文书最早产生的时间无法考证,目前能看到的最早的契约文书时间是清乾隆十一年(1746)。这些文书最大的特点,一是用汉字记侗音,这使得不但汉族人读不懂,就连魁胆近邻村寨的人也难以明了;二是加盖有官府印章的“红契”还不到总数的10%,绝大多数是没有加盖官府印章的“白契”。没有官方制约,全靠民间约定,这契约文书能长期存在,全靠两个字:“诚信”。
清水江和小江汇合处。舒畅 摄
去魁胆那天,我们也去了锦屏县城里的锦屏文书特藏馆。站在特藏馆外,前方不远处就是清水江和小江的汇合口。当年来自魁胆村的杉木,一节一节,从村里的圭览溪或圭威溪漂放到小江,又从小江排运到王寨交售。它们被俗称“水客”的汉族木商们带走,就此永别故土——通过清水江、沅江,下洞庭、长江,再经过大运河,抵达北京,履行“皇木”的使命。杉木从此处越走越远,而木材贸易催生的契约文书又在此处长久珍藏,江流的交汇处,有些故事远走,有些记忆长存。我站在雨中远望江水,想象着当年那一船船木材要经历怎样的路途遥远,艰险重重,然而这就是作为魁胆和相关村寨的杉木最为波澜壮阔的命运,它是“杉君子”一生只有一次的奇幻漂流。
溪水放木(1981年)。锦屏县林业局 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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策划/黄蔚 舒畅
学术支持/贵州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
文/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
视觉/陈江南编辑/陆青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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